
赌场在线 行思·中希文明互鉴研学报告(十六) | 思想朝圣背后的双重失真——从迈锡尼遗址说开去
时间:2023-08-29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澳门赌场在线门户主页 浏览量:
汪彧
哲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
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到雅典,飞机一晃就到了,机翼之下是荷马笔下“酒红色”的爱琴海。这海水在我的视网膜里分明蓝得发黑,难道真如Gladstone所说,我们这位盲诗人还分辨不出蓝色?或许盲诗人只是色弱呢,也未可知。同是从小亚细亚的土耳其到希腊本土,研学伊始即是“伟大的返航”,这是阿基里斯没有等到的,奥德修斯靡费了十年的,阿伽门农既顺利又不幸的航程,而于我们而言,只是打个盹的功夫,一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我写下这篇记录之时,已回国多日,现在回想初见爱琴海之时,这种不真实之感仍未淡却,个中缘由,或可一谈。我所认知的希腊,首先是一个神话的世界,一个史诗的世界,一个历史中的世界,而这些神话和史诗,准确来说正属于2500年前那个历史中的希腊,这个经历了异族入侵、多轮民主改革,再由僭主统治,民主制复辟等等的历史中实存的希腊是我们作为学生关心的对象,那些神话、史诗、哲学观念是历史中人的文化构成物,而我们最不关心的恰恰是目前希腊的物理实体,这个现代国家,这个与古希腊有清晰文化断裂的东正教国家。一个21世纪的中国人来到魂牵梦萦的希腊,第一重不真实就是由历史本身带来的。第二重不真实则来自对传说的理解,我将神话、史诗都统称为传说,传说有一个不断加工的过程,如果说荷马和赫西俄德是第一批书面加工者,那么古典时代的悲剧作家则将传说进一步精细化、情节化。法国人的人类学研究进路喜欢讨论“古希腊人是否真的相信他们的传说”这样的问题,与这个问题相关的是另一个问题:古希腊的传说反应了多少史实,这个问题一度是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但特洛伊、迈锡尼、克里特等地的考古工作使得这个问题真的具有了合法性,当迈锡尼发掘出土的黄金面具被归附给阿伽门农时,我有一种恍惚感,当我在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真的见到这个面具和各种各样的金器时,这种恍惚感愈发强烈,而当我在迈锡尼考古博物馆见到大量的线形文字B的形貌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阿伽门农会使用线形文字B进行国家的治理和指令的传达吗?如果是的话,荷马为何从未提及呢?如果我们假定目前关于“荷马问题”的主流研究成果大差不差,那么荷马是公元前9世纪之人,他所写作的史诗是公元前12世纪之事,两者相差约300年,在这段时间内,故事依靠口耳相传,成书的史诗免不了打上荷马时代的烙印,而恰恰这段时间一般又被认为是北方蛮族多立安人入侵的时期,迈锡尼文明被颠覆,希腊进入黑暗时代,所以荷马写就的类似于“前朝”的故事,而在这段时间内,文字竟然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荷马所使用的希腊语与线形文字B可谓大相径庭,前者已受到了腓尼基文字的全面影响,是一种成熟的字母文字,而后者有很强的图画和象形文字色彩,很多字符都能找到甲骨文的对应物。荷马是否知道他笔下的迈锡尼人曾用另一种文字书写?
(迈锡尼出土的金饰)
(线形文字)
或许多立安人的入侵使得前朝的文化被人遗忘,荷马并不真的知道12世纪时人们的生活、统治形式,他展现的只不过是9世纪时的思想文化,这是某种如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所展现的主流观点,也可以在中国的古史和考古发现中找到对应的现象。
迈锡尼文明的灭亡,黑暗时代的来临与中国的夏商易代有一定的可比性,虽然年代相差500年(迈锡尼文明持续时间和商代惊人地相似,都是1600年左右-1100年左右),但迈锡尼文明和夏文明都由比自己落后的族群所毁灭,文明经历了一定程度的野蛮化,迈锡尼文明由多立安人所灭(一说是海上蛮族),这些入侵者的来路一直是个谜,由此进入希腊的黑暗时代或殖民时代。同样,考古学家一直没有弄清楚灭夏的商来自何方,曾经一度流行的“东来说”也遇到了很多问题,但明确的是,早商仍处于游牧状态,文明等级低于夏王朝,商王朝确立统治地位后,又开启了大规模的人牲祭祀,其恐怖程度已由《翦商》大力描写了。我想说的是,经此变迁,后世对前朝记载的失真乃为常态,《尚书·禹贡》中记载的“茫茫禹迹”记述的虽是夏朝开国的景象,但实则是周人对当时版图的记录,考古发现的夏迹要比《禹贡》记载的小得多,就像荷马的记载也只是黑暗时代的景象一样。但是周人的失真与荷马的失真又有不同,前者书就的毕竟是政治史(《禹贡》、《商颂》),而后者只是一段故事。前者千百年来被视为信史,作为文明延续的合法性证明为历代崇仰,直至傅斯年举“古史辨”之大旗,而始有人证其伪;后者毕竟被视为传说,失真或虚构乃其题中应有之意,至施里曼发掘特洛伊遗址,而始有人考其实。周人对夏的记载是某种“创作的真实”,在名义上其追求的是史实,但这种史实获得的方式是史官的创作;而荷马对迈锡尼时代的记载是某种“真实的创作”,在名义上其追求的是一段精彩波折的故事(mythos),但这一故事囊括了诸多荷马对其时代的观察和理解。
当我来到迈锡尼的古迹时,上述不真实之感以一种综合的方式向我袭来,首先这是一处历史遗址,说明在某个年代,这里曾经是一处王宫;第二,这很有可能是索福克勒斯笔下阿伽门农的王宫,虽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很多处所还是被指认给了神话中的人物,如阿特柔斯之墓,俄瑞斯忒斯出逃的后门等等。
(阿特柔斯的宝库)
第三,也有可能荷马和索福克勒斯完全不相信他们所写作的阿伽门农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只知道这是传说中的人物,因此这处遗址只是迈锡尼的王宫,我们并不清楚其拥有者是谁,所有的指认都是附会,第四,有可能荷马和索福克勒斯虽然相信阿伽门农是真实存在的,但并不知道关于其王宫的任何情况,这处遗址仍然只是迈锡尼的王宫,我们并不清楚其拥有者是谁。第五,这处遗址现在处于希腊境内,周边也无人烟,完全只是考古和旅游的目的地,因此它已经失去了与周围土地的关联,不再是一个可供生息的场所,其贮存的文化因素和这片土地虽不说是格格不入,也可以说是鲜有关联,这种状况在我经过柯林斯山的古城遗址时,也能见到。
(从车上望见的科林斯古城)
这是上述历史和传说的失真感的双重袭击,为何一个空间可以变为历史的空间,这本身就是值得玩味的,而当这个空间又被归附给某个史前的传说时,它就产生了一种让日常世界垂直中断的能力。这与其说是一种美学体验,不如说是双重失真体验,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不一定产生愉悦或崇高之感,也可能加深某种怀疑的倾向。
在关押苏格拉底的监狱面前,我们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也就是关于历史和虚构(对话)的双重失真问题,在去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之后,激起的并非预想中的肃穆感,而是某种滑稽感。同样,比雷埃夫斯港这个消费氛围浓重的港口虽然确实能唤起我们对那个像克法洛斯和玻勒马霍斯一家那样的商人聚居的港口的回忆,但其特许经营权在中国企业这一事实再次提醒我注意那个观念世界中的古希腊与现实的希腊之间的距离,这种张力一样使人为命运发笑,不禁感叹Moira的无常力量。
这种会同也体现在agora正中心的苏格拉底和孔子雕像之上,agora正是苏格拉底与当时各色人等争辩的地方,如果孔子周游列国来到雅典,他也毫无疑问会是苏格拉底追着盘诘的对象,在当时无法复现的场景很大程度上在21世纪的今天获得了复现的可能。
此次学术会议即是一次尝试,我参会的最直观感受是有越来越多国外青年学者开始关注中国哲学,但是第一,他们对中国哲学经典的注疏传统不够熟悉,就像我一样,目前还没有能力阅读古希腊哲学的众多scholia,对相关注疏传统也了解甚少,在两个方向的任何一个之中,达到掌握注疏传统的程度都非易事,但这容易成为自己只关注一边的借口,若要涉足比较哲学,则不可只在浅表的意义上比较,而需进入哲学的问题本身之中去。至少在了解具体问题的注疏传统的基础上展开比较。
第二,国外学者普遍对国内的中国哲学研究成果不够关注,近年,随着出土文献的释读越来越成熟,在我看来,国内中国哲学的研究水平在青年学者中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因此研究比较哲学切不可妄自菲薄,被西方人的研究方法和问题设定牵着鼻子走,需谦虚地吸收国内学者所长,磨炼诸“小学”的硬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