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赌场在线 行思·中希文明互鉴研学报告(九) | 西方美学的故乡:古希腊文明与古希腊艺术
时间:2023-08-27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澳门赌场在线门户主页 浏览量:
李浅澄
2021级信息资源管理学院本科生
一、三个时期:艺术的成长
提及古希腊艺术,参考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的分类方法,可将古希腊艺术史分为三个时期:克里特时期、古风与古典时期以及希腊化时期。这种分类方式较为明确地呈现了古希腊艺术从克里特时期——借鉴埃及——自我觉醒及艺术理念成熟的三个时期。而作为西方美学起源的古希腊艺术,其实主要是指最后一个阶段所呈现的极致的健美的人体刻画、动态刻画以及和神学相伴相生的宗教艺术。
克里特时期,其实含有迈锡尼文明和米诺斯文明两个文明的艺术风格,也笼统地囊括了爱琴文明时期。实际上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本身有着不同的信仰和生活理念,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虽互有联系,但不可混为一谈。且在其后失去记载的黑暗时期里,艺术的理念实际上发生一种审美降级式的断裂。最直接的证明是,在爱琴文明时期,希腊人有自己独特的、明显别于埃及的艺术风格,有自己的艺术主题和偏好,且能够刻画流畅自然的动态人体,虽然形体不够全然准确,但这体现出迈锡尼与米诺斯都有自己民族的审美理念。而从米诺斯时期的壁画来看,其实爱琴文明就和埃及已经有了交流,但这并没有使米诺斯或者迈锡尼过多改变自己的审美观。
(米诺斯文明埃及风格的壁画)
而古风时期的雕塑看起来手法笨拙粗糙,并且明显借鉴了埃及。但艺术需要根植在一定的文化土壤上。埃及的雕塑、壁画,人物刻画之所以僵硬在于埃及文明追求永恒与静态。在埃及人看来,生命如同尼罗河一般循环往复。而艺术的任务是做好十全十美、尽量完整的记录。埃及建筑——金字塔威严整肃,严密而几何化,其内里的壁画则严格遵从正面律,画风在文明千百年的发展中几乎没有明显的改变。因为埃及艺术有严苛的规律,比例、位置或是刻画方法都需遵从一定的规则,学徒不得善改。为了永恒服务的艺术虽然僵硬,但形成了最早期的艺术风格,以及独具的庄严整肃之美。而希腊人,至少是爱琴文明,具有完全相反的审美观。迈锡尼文明与米诺斯文明都更欣赏“充沛的生命”——他们或追求动态,或追求女性人体,或是有着原始的动物崇拜(但这种动物崇拜亦有别于埃及)。
而古风及古典时期,正是希腊人从借鉴到形成自己创作风格和理念的发展历程。他们像几乎从零开始蹒跚学步。而在这一时期,希腊人形成了最为重要也最为典型的审美趣味——对人体或者理念美的追求。希腊文明并没有埃及文明那样强大的统摄力和集权的王室,因而无法继承埃及人严密而代代相传的、像数学一样精密的艺术。朴素的希腊艺术家开始在粗糙和原始的雕像前思考什么是更贴近现实的人体比例,而这即是一切的原点。这种探索漫长得持续百年,但时间无法阻止美的理念的展开。一开始,他们在瓶绘上试着画出“正面律”以外的形象,或是试着刻画不是坐着也不是站着的更丰富的肢体动作,而这即是能在希腊诞生拉奥孔父子(梵蒂冈美术馆)或是胜利女神像(卢浮宫藏)的基础(很可惜这两座雕塑都不在收藏在希腊)。
(古风时期早期学习埃及的希腊雕塑)
(古风时期早期雕塑)
(古风时期逐渐发展、开始摆脱埃及风格的雕塑(御车者像,宙斯或波塞冬像))
(古典时期的雕塑,人体优美准确,神情庄严肃穆,多为站像,完全摆脱埃及风格画)
(古典时期后期雕塑)
也有学者区别古风和古典时期的艺术,或将古典时期和希腊化时期的艺术连接起来,因为雕塑在古典时期达到全盛,而希腊化时期是在此基础上的继续发展。的确,古风时期更像是古希腊艺术理念形成的早期,它在希波战争之前,伴随着城邦的形成、共同崇拜的形成,艺术之所以在此时成为艺术,一部分原因是和许多艺术的开端一样,为政治和宗教服务。而在希腊化时期,艺术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希腊艺术逐渐形成流派,对人物的刻画也更加精细、主题更加多样。
(类似题材,古风与古典时期的风格对比
(图为后世修复图))
希腊化时期是希腊艺术最为情绪充沛、有感染力的时期。艺术有了更多生长的空间。希腊艺术家在此时也逐渐抛弃了过去对雕塑“平和神情”的追求——希腊化时期之前,大多数雕塑是神圣而安静的,尽管可能有幅度较大的动作,也几乎没有激烈的表情。而希腊化时期的作品则不同于此,不仅将神态纳入人物刻画的一部分,更对“写实”有了深刻的理解。希腊化时期的雕塑家有成熟的雕刻经验,常出现复杂的衣物褶皱加之人物造型,而竟然全都栩栩如生,雕塑仿佛被赋予生命。崇高感不再是艺术的追求,希腊艺术企图刻画更丰富多彩的人类的内心世界,那或许是高昂的、悲伤的或是痛苦的,但又别于后来过于写实的罗马艺术,希腊艺术一直是“美”的。
(希腊化时期雕塑(拉奥孔父子))
希腊艺术曾在希腊神话衰落后一度一同衰落,而西方艺术又长期处于厚重的中世纪艺术的严格限制下。虽然基督教艺术本身即使在漫长的中世纪也有一定发展,但中世纪圣像有严格的刻画模式和主题限制,使得绘画艺术几乎陷于原地。而在几百年后,希腊艺术又成了打破这种囹圄的钥匙。对希腊神话的重读,对希腊艺术的再现,启迪了艺术走向文艺复兴。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这两位文艺复兴全盛时期的巨匠,在笔者看来都颇具希腊艺术的遗风。前者在雕塑上既有栩栩如生的细节刻画,又有强有力的情绪感染,而后者则继承了希腊艺术对“理念美”的追求。拉斐尔圣像中的圣母和圣子,既有宗教的静穆端庄,又不乏来自人间的生命力——仿佛那就只是一个长得极美的、现实存在的人类少女。但这即是希腊美学的精髓——力图用现实的眼睛拼凑出理念中的完美。
艺术一开始便不是为复刻真实而存在的。现在看上去“栩栩如生”的作品,一开始却是从真的反面走来。有人因柏拉图的“三张床”的言说而认为古希腊艺术属于“再现”的范畴,而在笔者看来,这恰说明了艺术不属再现,而是以现实为媒介刻画理念的本质。而不断迫近却又永不掉落到现实,大概既是西方古典艺术需要克服的悖论,又是其之所以伟大之处。而“神”前重新发现“人”,是希腊艺术遗留后世的珍宝,也是基督教文明在人神关系问题上最终找到的答案。
二、失落的起点:爱琴文明艺术
独列一部分讲述爱琴文明艺术,一是因为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艺术风格独特,若被掩盖在后来希腊艺术的光辉之下实在可惜,且对于后者学界已有了许多不同角度的分析与鉴赏;二是因为笔者认为这一时期的艺术非常有趣,特点鲜明而又有史前文明的共性,值得以笔者不成熟的视角为其略书一二。
首先是最早的米诺斯文明。米诺斯文明最重要的艺术遗存为米诺斯陶器、宫殿建筑与壁画、石雕以及印章。在这些艺术品中,可以看出米诺斯人的生命观、世界观和可能的宗教崇拜特征。而米诺斯艺术的鲜明特征,在笔者看来是崇敬生命和动物崇拜。
(米诺斯壁画)
虽在前文中提过米诺斯壁画有很强烈的埃及风格影响——譬如全是侧面人脸及人物的两只左腿。在博物馆中,也有其他展品证明米诺斯文明和埃及存在贸易交流,譬如出口陶罐等器物。但这副壁画却恰恰可以比对米诺斯艺术和埃及艺术的不同。米诺斯的壁画人物更显动态,且肢体连接处刻画更凸显流畅的曲线感。一眼看上去,并没有埃及壁画的“整齐”感。米诺斯壁画还有大量生动的动物形象——祭祀桌上正面的牛头、祭祀桌下神情惊慌的鹿。在这副壁画中,还出现了景深的体现——场景的遮挡关系较为复杂。但这幅画的题材又和其画风相似,受到了埃及艺术的影响。这幅画是对祭祀场景的刻画。但即使是同一题材,也不难看出米诺斯人和埃及人理念的相异——米诺斯人并不如埃及人那般将死亡看作比生更为庄严的事,不管祭祀场景的复杂程度,还是关于死亡的艺术体量,都不可类比。
(米诺斯时期的墓葬)
以上一组图呈现了米诺斯文明的墓葬——也是笔者认为米诺斯文明最具特色的文化之一。米诺斯的棺材之所以小,是因为米诺斯人采取了一种蜷缩式的墓葬方式,而这恰是模仿人在子宫时的姿势。这其实展现了米诺斯人对死亡的态度——死亡即是新的开始。又或者米诺斯人认为死是回到生的原点。而这明显有别于埃及的死亡观——埃及人认为灵肉二分,肉体虽死,灵魂永生,且会最终返回生前的身体和居所。这也是埃及辉煌的艺术几乎全体现在墓葬上的原因。但米诺斯人似乎并不具有相同的信仰,其在墓葬上的投入远不如埃及文明。且米诺斯棺材上的绘画题材非常多样化,而不如埃及文明那样有严格的主题——就图上可辨别的来说,就有几何纹饰、人物和动物。这和米诺斯作为生活用品的陶罐题材非常相似。
(米诺斯时期的陶器)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米诺斯陶罐也有许多几何装饰,但其实有别于荷马时代之后古希腊陶罐瓶画的“几何时期”,这也是笔者认为古希腊艺术发生了断代甚至滑坡的证据之一。早在米诺斯时期,人们就可以创造出比几何纹理更丰富、更流畅且更多样化的陶瓶(甚至出现了黑底的陶绘)。而在荷马时代之后,瓶绘返回了非常简单质朴的几何纹饰。
除此之外,米诺斯文明最为鲜明的崇拜是动物崇拜。崇拜什么样的动物、为什么崇拜,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根植于米诺斯文化对自然世界的态度。最为显著的就是公牛和蛇。米诺斯人崇拜公牛,因为后者在其眼中是具有力量感和雄性力量的动物;而米诺斯人崇拜蛇,是因为蛇与大地母亲和女性有着密切的联系。但这二者其实根本上都可视作对充沛生命感的崇敬——这也是米诺斯艺术的起点。它善于刻画动态、运动的场景和人,也崇拜女性丰饶的肉体。除此之外,米诺斯的壁画、雕塑中大量出现了丰富的动物形象——海豚、猴子、猎豹,且刻画均非常生动。很有可能在米诺斯文化中,动物是人生活的重要伙伴,且有自己的灵性,而不仅仅处于被驯养的地位。
(米诺斯的持蛇女神)
(青铜公牛)
(米诺斯的猴子主题壁画)
(米诺斯的豹子雕像)
米诺斯艺术还体现出在米诺斯文明里女性地位并不低。这可能和米诺斯的女神崇拜有关。米诺斯人可能将对女性生育能力的崇尚扩展到了对女性的尊重中,这也是米诺斯壁画和埃及壁画的区别之一。在埃及壁画中,女性的体量一定小于男性,且多处于配角地位,但在米诺斯壁画中,女性却可以成为壁画的视觉中心。除此之外,米诺斯亦出土了非常繁复的装饰用品,而从壁画来看,这些很可能是米诺斯贵族女性使用的。
(米诺斯壁画中的女性)
(米诺斯饰品)
迈锡尼文明继承了米诺斯晚期的艺术特点,也有非常相似的艺术作品。可能可以说明迈锡尼文明的早期和米诺斯文明有着密切的沟通,而在此时迈锡尼人也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观,文化可能处于早期萌芽阶段。但就后期来看,迈锡尼王宫足以和克诺索斯王宫形成不同文明间的对照。对于后者,克诺索斯王宫纤巧繁复,尽管庞大而复杂,却有着先进的排水系统,米诺斯可能是一个生命力充沛、而又重视生活的民族。但迈锡尼遗址建在高山上,有明显的战争影响痕迹。一方面,迈锡尼王宫复杂程度远不及克诺索斯王宫,另一方面,迈锡尼王宫的建筑设计多为战争考虑,比如城门旁厚厚的城墙,又比如城门后的哨洞(可能是)。这说明迈锡尼很可能是一个时刻被战争侵扰的民族,和米诺斯有着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
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迈锡尼延续了米诺斯的动物主题、动态的刻画以及精美的陶器,而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别具一格的风格。就动物来看,迈锡尼出土了和米诺斯文明及其相似的牛头造型;就绘画来看,迈锡尼和米诺斯的风格非常近似,而迈锡尼也发现过呈现与动物搏斗这样动态场景的纹饰(出现在一把剑的剑柄上);就陶器来看,迈锡尼也继承了米诺斯优雅精致的陶器风格,但迈锡尼的纹饰稍简单一些。
(迈锡尼蛇像)
(迈锡尼陶罐)
迈锡尼最大的特点就是对黄金的使用。在迈锡尼,黄金是最好的也是最贵重的材料。所谓的“阿伽门农面具”应当是迈锡尼文明最为珍重的艺术品之一,而它则是用金来雕刻的。(在尸体上覆盖面具也有些和埃及肖似,说明迈锡尼和埃及之间也有交流。)迈锡尼遗址也出土了大量金饰、金器。
(阿伽门农面具)
(迈锡尼金饰)
除此之外,迈锡尼文明颇具特色的可能还有其精致的小雕塑。这种雕塑往往非常小,只有10-20厘米大小。这种雕塑也有可能起源于米诺斯的小雕塑,但迈锡尼的风格已明显有别于米诺斯,在简化下体、抽象人体比例上更为夸张。
(迈锡尼小人像雕塑)
(米诺斯相似的小人物雕塑)
三、反思与比较:如何欣赏古希腊艺术
对古希腊艺术的观照,常以理解西方美学的角度出发,从而囊括古希腊艺术的若干特征,以寻求艺术发展的一个稳定脉络。然而,笔者在研学结束后阅读带回的书籍时发现,其实希腊学者对自己的艺术有许多种观照的方式。不如说,这个观照方式本身并不是隐形的媒介,而是本身就已经体现了一定的美学理念。譬如,一些人或许持有某种还原论的观点,即,认为艺术是复杂的表达,艺术品像单词一样,唯有嵌入语境中才能得到理解,而丧失了语境的古代艺术品则像是失落语言的单词一般晦涩;而后现代的美学理念则可能认为,审美的意趣可以全然交给观众,甚至对艺术进行解构性的解读。
希腊学者之所以有这样的考虑,部分原因在于他们需要思考如何在博物馆中呈现和解释这些艺术品。而如今我们看到的形态大抵是按照时期或形式分区,而在介绍上几乎采用白描。这说明他们可能认为,语境就在于所呈现的这些器具之间,而后期的阐发则是主观而不真实的。艺术品本身也足以在跨文化的语境下给人带来崇高和美的震撼。这也和现代美学的发展有关,在他们的书中,提及21世纪的神经科学证明了美的感受的普适性,而他们也认为,展品对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游客而言都具有同样的“美”的体验是不言自明的,而这可能是这种展览方式的根源。
在书中提及,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这一并非建立在任何遗址基础上,而是具有文化交流意义的博物馆,实际上按照“美的倾向、知识和思考”来列展。其中,包含了“审美艺术-永恒美学”、“美与渴望”、“聚焦人体”和“无尽探索”四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通过展示日常器具来展现审美改变,第二部分展现服饰、珠宝等装饰性物品中体现出的希腊神话的美学探索,第三部分则历时性地呈现人体刻画变迁中的审美理念,第四部分则希望游客们对话与探索。其实这本身也体现了希腊至今对艺术的慎重,不同于我国国家博物馆,艺术对希腊人来说,是如何呈现展品的首要要素。
如果说以上是基于如何通过艺术理解希腊文化的考量,那么希腊人还有如何理解和反思自身文化的考量。在笔者看来,其实有两种思路是非常有趣也有助于细致地理解希腊艺术的。首先,对古希腊人而言,艺术是没有首要和次要,或者说好与坏之分的(希腊学者认为文艺复兴以前,都没有)。这可视为一种还原语境式的解读。既然艺术不具有自身的价值,那么石头、陶器和雕刻品其实都具有等价的“艺术价值”。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美学背景,对语境的还原要追溯到对哲学观点的考察。比如,在古典时期,将真善美作为事实概念的本体论方法,即是艺术的关键因素——真理呈现为命题逻辑,美学品味呈现为对美的事物的分类,而伦理则呈现为一种内在性的框架结构。
此外,希腊学者会形容希腊艺术的美是多种的。它并不具有一个可兼而论之的风格。服饰、陶器、建筑、瓶绘都截然不同,对不一样的艺术载体而言,似乎并不在一个赛道上,因此难以一言以概之,尽管或许出自鉴赏门槛的原因,雕塑或建筑似乎成为希腊艺术之标志,但几何陶器对他们而言同样重要。
文案 | 李浅澄
编辑 | 学发联媒体工作室张时雨